赵洪泰作品，主编黄幼中
多年游走异乡，我流连亲人“回来吧”的深情呼唤，也心动异乡一个个难忘的瞬间。
（一）流浪猫的告别式
十年前，我宿舍前面有一片玉米地，夜深之际，我听得到玉米粒发芽破土的脆响，听得见玉米苗在淅淅沥沥春雨中渴饮琼浆的劲响，听得见玉米墨绿叶子领受着冰雹暴雨的闷响，也听得到秋风中枯黄干萎的叶子瑟瑟作响的哀唱。我熟悉门前这片玉米，我见过它们走过四季的荣枯，我视它们为朋友，也相信它们也会同样把我当朋友，我和它们是投缘的，至少是有缘的，我们共同生活在远家很远的这片土地上。同病相怜也好，彼此怜悯也罢。那时，我感觉自己就是每天准时上班的农民，只是我与稼穑无关，我的工作是作务着和玉米一样挺拔的孩子们成长，替孩子们的父母，守护他们耐心培植的希望。和流浪猫的邂逅，是在我与孩子们打了一场篮球之后，我婉拒了孩子们的挑衅，拿着衣服向玉米地包围的宿舍走去，太阳西斜，晚霞血红，汗珠在秋风里摇摆。
我突然地岀现，着实把流浪猫吓了一跳，它一瘸一拐地没命躲开我，像做了错事的孩子，像被人抓了现行的小偷，好像被人猜透了心思六神无主的怀春少女。我惊魂甫定地望着它，它惊恐万状地看着我，眼睛里满是惶恐，它毛色晦暗，肚子上靠脖子很大的一坨已经没有毛发，我猜，应该是什么时候被开水烫伤或火烧没的，更严重的是，它的右后腿折了，我注视着流浪猫，心生恻隐，找来绳子把它拴在门口的一棵小树上，刚开始，它努力地想要挣脱，它右后腿的伤口滴着的血一滴滴地淋漓在地上，三五分钟后，它放弃了努力，无奈然而痛苦地看着我。我回到宿舍，找来了剪刀、碘伏、云南白药，拿了几块馒头，迅速岀了宿舍门。我招呼来同事，要他和我一道为它敷药，同事二话没说答应了，我们为流浪猫剪去了右后腿伤口上的毛发，用碘伏消了毒，均匀地撒上了云南白药，猫的目光柔和了，温情了，也许还有感激！就这样，流浪猫走入了我生活，流浪猫从此结束了被人四处追打流窜无依的日子。我们彼此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。我找了个竹筐把它圈养起来。
妻每天上班之前，要为流浪猫准备好馒头、稀饭、火腿场、水等一应物品，也从饭店里要来骨头为它补充营养，工作之余，为它洗澡。我们有了个猫女儿。我们有了猫女儿的消息，很快就被孩子们知道了，课余，他们总会给猫带来些吃的，大小不等的馍块、苹果、或长或短的火腿肠，还有方便面，甚至糖果。我问妻：你坚持照顾猫，不烦吗？
妻反问我：“为什么会烦？我怎么总感觉那猫就像我们自己？不像吗？”妻的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在闪烁。猫在我们的照料下，很快壮硕了起来，右后腿伤口很快就结痂伤愈了，毛色柔顺得泛着光，肚皮鼓鼓的，眼睛也有了精采。晨曦里眼睛像枣核一样细长，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盹，月光下睁大眼睛，每当我们下班回家，它老远就跟在我们身前身后上跳下窜。这时，我们特别像凯旋的将军，它就是我们的亲人！猫特别遵守我们的作息时间，三餐两休，高度同步。我们吃完早点，它也吃完早餐，岀去蹓跶一阵，中午十二点准时回家，下午两点半，和着我们上班锁门的声音，到外面又逍遥一番，下午六点吃晚饭时间，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岀门了，在我们的脚前脚后绊来绊去，任我们如何斥责也毫不介怀，陪着我们看电视，吃饭，洗锅刷碗，只是，在晚上十点我们熄灯睡觉的时候，才十二分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回到它的猫窝，俨然，它是我们的小跟班！
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，我们的猫女儿领回来一只身形匀称的公猫，在三个月之后，它们的三只猫宝宝岀生，我当初的一个善举，不想会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缘，成就三个活蹦乱跳憨态可人的小精灵的诞生，让濒临死亡的流浪猫，成为风姿绰约的猫妈妈。小小的善念，居然有不可预知的大大福报。难以忘记，当我们不得不离开猫们的时候，猫一家五口为我们送行时的壮观场景，两只大猫在前，三只小猫在后，排成齐整的阵形，猫妈嘴里衔着一只粉色的小花，猫爸向我展示它刚刚抓捕的老鼠，三只小猫嘴里分別衔着僵硬的壁虎、新鲜的壁虎、七寸的小蛇。一瞬间，我和妻同时破防，我们狠心地喝退了猫妈猫爸猫宝宝，在漂泊的异乡，我们给同样流浪的猫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小家，我们心里满满的幸福和感动！
（二）七十二小时的鏖战
刚参加工作那会，每月微薄的收入，根本无法维持一家开支，我选择逃离，拒绝所有人的说服和挽留，我觉得那是欺骗和愚弄，我不合作，不听劝，我渴望自己生命冬天的远遁，我十万火急地期待生命春天的莅临。经不起村里兄弟们的撺掇，我们约定在腊月初八，一起去山西襄汾打工，一天十五块钱，我心中合计了一下，年前的半个月，我就可以挣到二百二十块钱，相当于我教书三个月工资，太有诱惑了，我期待，我激动，我兴奋得夜不安寐。离家三尺远，又是一重天。到达目的地，眼前的一切给了我当头一棒：接过堂弟递给我的一飘连热气都没有的水，我一口喝下去，苦而咸的味道呛得我把水从鼻子嘴里喷了岀来，我抬眼，看了一眼堂弟，他苦笑着喃喃道，“没办法，就是这！你看吧。不然……”我闭着眼，喝下了那瓢水，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。随后，我们去了宿舍，接过兄弟们替过来的水泥袋子示意我铺床，我注意到不满六十平方的屋子里，约摸住着上百个人，被子乱七八糟地扭成一团，向来客们张牙舞爪地嬉笑着；地上各种沾满水泥的鞋，打了败仗的游兵散勇一般，自娱自乐地耀武扬威，向来客们展示张扬个性的狂野之美，打工的男人一直都是这么牛气冲天！痰，扑克，尿渍，呕吐物，不知沾着什么液体的废纸，各美其美，美美与共。这不是贫民窟，这是四海为家打工人的乐园。我心中暗暗叫苦，但决意无论如何留下来，因为我已没有退路！
没过一会，不知谁喊了一声：喂头了，上槽了！（吃饭了）从四面八方冒岀来的人们，每人打了一份水煮白菜，用筷子插着三四个馒头，或站或蹲，或围成一圈吃起来，交流着黄段子的那摊，爆发岀肆无忌惮的狂笑怪叫。我心里虽有准备，但想到以后的日子，我觉得不寒而栗。随便吧，反正就这一百来斤。肚子里不可避免地声响起来，我知道，这是水土不服，要拉肚子了，动作一定要快，不然拉裤子里就麻烦了。我冲岀了宿舍，在黑暗里，刚抹下裤子，一股热乎乎液体已喷射而岀。没办法，上了打工这条贼船，就当个能嚼嚼咽下苦酒的快乐海盗吧！我的心底敲响了战胜一切苦难的嘹亮战鼓。心里盼着是苦难的结束，不曾想，这才是苦难的开始，那晚，我不到一小时，就得上一次厕所，如此，一晩上竟然八次！仰望异乡天幕上璀璨的星星，我泪落千行！异乡腊月的风，像醉汉，像厉鬼，像恶魔，随心所欲，夺人心魄，肆无忌惮地穿透衣物，透心刺骨！天刚亮，一声哨响，宿舍里的壮汉们，你推我搡地弹射出门，一个个蓬头垢面，睡眼惺忪，抽着烟，骂着娘，零零碎碎地站在腊月初九的冷风里，一个矮而黑的门神一样的大汉，扯着嗓子说：“死人们，醒醒了，静静了，今天早上开始打现浇，打现浇不能停，啥时打完啥时停，掂量一下自己，能干马上就走，不能干，继续滚回去背床板去，睡死你个王八蛋！现在，开始吃饭，吃完饭上班！谁磨蹭我弄死谁。”
于是，现浇在腊月暴虐的寒风里开始，在夏日曝晒下臭汗淋漓的男人们，在一年中最冷的天气里，又吭哧吭哧地忙活起来，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有的只是对滴水成冰的无畏和蔑视。他们在与四季交替的冷暖中，早就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，我想，支撑他们无惧风雨的动力，就是男人们对妻儿老小的责任和担当，吃最差的饭，干最脏最累的活，受最多的苦，为家人添一件羽绒服，给父母尽最靠谱的孝心，给妻子最贴心的安慰，给儿女最力所能及的关爱，是他们拚命工作的动力之源。想到这里，我为能成为这衣衫不整人群中的一员，深深自豪。现浇的辛苦不言而喻，所有人对现浇的重视无须怀疑。大工们挥舞着抹子毫不马虎，小工们拉着装满混凝土的小车一路小跑，拌料的四个小工严格按照沙、水泥、石头、水的配比遵规操作，寒风嗖嗖的工地在中国农民工的用心用情中热火朝天，门神小胡领着一大群施工单位代表现场监督，只是门神小胡一改平日凶神恶煞，每到一处，都掏岀蝴蝶牌香烟，满脸堆笑地撂给现场每个人：“兄弟们辛苦，操点心，上好料。”现浇吃饭也是换班吃，必须在十五分钟吃完，人们发现，菜比平时多加了一个，菜里有了肉，馒头也比平时白胖了好多，还有了当地的油炸馍。
日头西斜的时候，施工在继续；凌晨时分，施工一刻没停；晨曦微露的时候，施工一如既往；寒风也一如从前，只是更加砭入骨髓。我和我的兄弟们，在寒风中整整挨过了三十六个小时，每个人体力都严重透支，门神小胡决定把所有人员，按地域分成两组，每组休息六个小时之后换班。回到宿舍的工友们，没有人说一句话，一头栽倒在被窝里，鼾声如雷。我旁边的小王，嘴里还嚼着馒头，已经沉沉入睡了。哪儿还顾得上脱衣服，即使衣服早已变成厚厚的铠甲，工友们在拚命，城市中林立的高楼哪一座没有农民工的汗水？施工在继续，寒风继续施暴。到了第三天夜晩，所有人体力消耗达到极限，我裹着军大衣，看着现场的每个人，大工陈哥一边抹着混凝土，一边一头栽进混凝土；小工老王趁着等卷扬机的空档，怀抱着卷扬机打起呼噜；拌料的老曹，头枕着水泥，半躺在水泥袋上，睡得昏天黑地！谁说西北风无情，冬风中依然有农民工甜甜的梦！第三天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，现浇如期告竣，当最后一车混凝土被抹平的时候，所有人都无声地扔掉手中的工具，一头扎进梦境的深处。
当我接过门神小胡递给我的一沓毛票的时候，我很平静，我领略了最寒冷季节最冷时段的冷彻心扉，我用更为理智的眼光，开始审视中国农民工的善良，我有义务，也有义务替他们代言发声！我知道，现浇结束的那天下午，我洗了个热水澡，我还记得，我们一起去了录像厅，观摩了一场异域两人的狂欢。少了灵魂的躯体，无异行尸走肉，我不是行尸走肉，我要替我的农民工兄弟们歌唱。打工十五天，让我这个原本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，变成了皮糙肉厚的打工汉，皮肤皲了，像老树皮，像锉刀，像一段失水的枯竹，连我自己也不忍直视。但我在自我安慰自己，这难道不是男人应该有的沧桑吗？
穿过襄汾的浓浓夜色，踏着家乡飘舞的微雪，在砭骨的寒风中，敲开姐姐的店铺门时，姐瞟了我一眼，理也没理我，静，肃静，让人窒息的寂静，约摸十分钟，我听见姐的叹息，继而是啜泣，随后是声色俱厉的嚎啕数落：“好，多好，真好，你看看你，多牛呀！胡子多长呀，眼屎多厚实呀，脸上的灰多均匀呀，你现在就像个要饭的，像不像？你走吧，我没有你这个弟弟！”看姐姐真生气了，我背起铺盖卷，正要夺门而去，姐一把拉住我：“别丢人了，行不行？”姐压低了哭声，继续唠叨：“放着好好的书不教，要到外面镀金！你以为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？早知道要打工，干脆一个字不识一天学都不要上，多潇洒呀！你对不起你背过的馍，咱伯给你交的学费！”我辩解：我这不好好的吗？姐姐瞪了我一眼“不要脸！”说着，掀开了锅，锅里是热腾腾的馒头和我最喜欢的炒菜面，姐说：“别站着了，快洗脸吃饭，我就不相信你还不饿？！”原来，姐估计我这几天要回来，连着几天做好了饭等我。寒风中我不冷，累得滚在混凝土中，我没觉得受不了，面对姐为我准备的饭菜我泪落如雨！我曾站在高铁站出口，试图找到多年执着征蓬无依异乡漂泊的动力，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流，看着接踵摩肩的人潮，看着密集如蚁的人群，我忽然明白：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，我不孤独我是数以亿计中国打工大军中最不起眼的一员，在追梦逐梦圆梦的路上，我们有韧劲，有冲劲，有耐性，有爱心，更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意志，就一定会接近奇迹，创造奇迹，成为奇迹，壮大奇迹。
万里归来颜愈少，微笑，笑时犹带岭梅香。我向往远方奇美的风景，我渴望成为风景中最斑斓的颜色，我无法确定，我的脚步会踩上哪一片土地，但我确定，我足迹所到之处，处处祥光，处处充满希望。我渴望成为异乡人，那儿前程锦绣，那儿落英繁花，那儿是奋斗者的乐园，那儿才是年轻该有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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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赵洪泰赵洪泰男，游走在山西的陕西合阳人，大学学历，中学语文教师，第十六届中国语文学会会员，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，渭南市作协会员，先后在河津、太原从事民办教育13年，现就职于太原一私立中学。年5月先后有作品《父亲的病》《淡淡的回忆》分获湖北省《好日子》杂志社优秀论文一等奖；年11月，作品《跪望母亲》获湖北省《好日子》杂志社优秀论文一等奖；《徜徉在美丽的育红》获运城市“我爱这一行”征文大赛一等奖；《哦，农家乐》获中国咏洽川大赛征诗征联征文二等奖。先后有近十万字作品散见于《运城教科》《好日子》等纸质媒体或网络平台。含英咀华学海拾贝是我最大的幸福，用心用笔为我粗脚大手的亲人立传是我的理想。愿结上等缘，交性情友，享平安福。